后来这件事在我们那个乞丐圈子里传开了,我被戏称为扶星街最有文化的乞丐。
6
真隐寺有祈福节,持续半月,每到这段时间,扶星街办起来放灯会,是每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趁着灯会之便,我们乞丐过得要比平常轻松些,我也有不小的收获。
灯会最后一天,夜色深沉,我穿梭在人群当中,想借最后一点风。
来往之中,竟看到了眼熟的一抹白,是那个白团子。
没钱的人对一个乞丐来说没什么吸引力,只多看一眼,我便去物色新目标了。
乌云逐渐掩盖明月,私藏月光,偶尔抬头看天,我竟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果不其然,不远处的人群突生骚乱,天上绽开一朵求救的烟花,一群黑衣人在追杀什么人。
眼看要波及我这边,我当即端着碗就往别处跑。
熟悉地形,我可以迅速辨明方向,朝着安全地带去,却因身材矮小,被慌乱的人群几番冲倒。
再一次被撞翻在地,这次摔得太痛,几次想爬起来都失败了。
有人慌不择路,一脚踩到我身上,痛得我眼前一黑。
我几乎觉得这个世上又要死去一个无人在意的小乞丐,开始在心里为自己默哀。
忽地,身后出现一股大力,将我从地上带起来。
乌云散开,月光倾斜,我看清来人是白团子。
白团子几个动作将我背起,复又开始逃命。
本以为获救的我,逐渐发现不对劲。
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黑衣人,目标是我身下的人。
刚捡回来的一条贱命又悬在刀尖上,身下的人虽然跑的极快,但背着我迟早要体力不支,一旦被追上,后果可想而知。
我不过是换种死法。
但我不想死。
「前面左拐,入偏巷。」
趴在他背上,我给白团子指明方向。
白团子依言照做。
接下来,我凭着十年生活经验,指挥着白团子在扶星街七拐八拐,将黑衣人甩开一些距离。
但效果不大,他们依旧穷追不舍。
白团子的脚步变化让我明白他的体力在下降,心里作出决定,我开口:「把我放下吧,他们追杀的人是你,不一定会杀我的。」
白团子语气略显僵硬:「刚才,有人被误伤,死了。」
有一息的呼吸一滞,黑衣人是不顾伤及无辜也要弄死他。
黑衣人离得越来越近,心里的希望越来越渺茫。
等到被黑衣人拦截堵死,白团子依旧将我护在身后。
两方对峙,为首的黑衣人冷笑出声:「裴家人有何脸面活在京都,老子今日送你一程,滚去下面给六万大军磕头认错吧!」
说完,飞身刺来,直逼命脉。
心越来越凉,却不知哪来的力气,推开了白团子,闪身挡在他身前。
裴家人?不认识,但我觉得他人不错。
既然人群里他救我一命,现在还他一命也不亏。
利剑入身的一刻,刺痛盖过了身体其他观感。
死去的前我想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下辈子,阎王爷你可得让我投个好胎啊。
7
再睁眼,我躺在陌生的房间,恍惚间感受到身上和身下绵软的触感。
有些累神,又闭上眼,心里感叹,看来阎王爷够意思,给我安排了一个富贵之家。
半晌,猛然发觉不对,没喝孟婆汤吗?为什么有记忆?
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,最后停在床头,我缓缓睁开眼,竟是白团子。
「你醒了?」
白团子像是欢喜,不停地问我身体状况。
和白团子一起出现的,是身上后知后觉的痛感,眼下的情况不难猜,看来我俩被救下来了。
没力气一一回答他的问题,我问他:「这是哪里?」
「裴府。」
「你是谁?」
「我叫裴许期。」
应该是黑衣人口中的裴家人。
白团子问我: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「叫我小十就行。」
「全名?」
「没有。」
我一个乞丐,要什么全名,小十也是随便胡诌的。
养伤的这段时间,甚是无聊,除了固定的婢女,我只见过裴许期,这将军府像是没什么人。
某日,裴许期在不远处看书,我靠着床头坐在床上,挑起话题:「你读过那么多书,不如给我起个名字吧。」
裴许期从书中抬起头,望向我,思索一番,问:「你可有什么喜欢做的事?」
喜欢做的事?
乞丐能做的事不多,我想了很久,挑了一件:「做梦。」
白日里忙于乞讨,只有在晚上睡觉时才有一丝轻松,偶尔做些美梦,在梦里享受乞丐碰不到的东西。
裴许期合上书,说:「那叫梦知可好?」
我细细品味着,那方他用纸笔写好,拿来递给我。
对我来说仍是鬼画符的字,却意外的让人心生亲近,我点点头:「好啊,就叫梦知。」
指尖抚过一笔一画,我还在欢喜自己有了名字,一旁的人复又开口:「梦知还差个姓氏。」
这让我犯了难。
我是被遗弃的,有善心的老乞丐将我养到五六岁,也离开了。
没见过的爹娘没给我姓氏,老乞丐也没有,今日第一天有了名字,我也不知道该姓什么。
我纠结许久,裴许期突然说:「裴姓如何?」
我猛得抬头,很是难以置信,他要我姓裴?和他一样的裴吗?
我没有说话,他还在继续:「扶星街就不要回去了,留下来吧。」
他直直地看着我,眼神里很是清明,却不停地说着让我震惊的话:「你可以做我妹妹。」
一声一声,像是敲响在我耳边的洪钟,把我振懵。
等魂归身体,我想,做妹妹应该比做乞丐好,所以最后,我答应了。
裴许期看起来很欢喜,满含期待地开口:「你唤我一句听听。」
起先有些嗫嚅,做好心理建设后,小心出声:「阿兄?」
他更是欢喜,却嫌不够,让我再叫。
有了第一声,再开口就很利落。
他又是答应,笑得甚是好看。
那天,我与阿兄玩了很久我叫他答的游戏。
伤大好之后,裴许期带我去见了一个人,他的祖父裴老。
第一次面对裴老,我是很怕的。
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能看出几道细长刀疤,鬓角浸满风霜,看人时,目光如炬,不怒自威。
裴许期将他的想法告诉裴老,我站在他身侧很是忐忑。
那样肃厉的老人沉默许久,在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时,我听到了裴老的声音,如真隐寺日暮时分敲响的钟声,稳重沉闷:「好,那就留下吧。」
复又问我:「你可明白自己今后是谁?」
安静的将军府,连下人都很少,有风穿进堂间,我听到自己的声音:「我是,裴梦知。」
扶星街的日子在这几句话里,画上了句号。
自此,我开始了在裴家的一年又一年。
8
提着餐盒,回房。
走这一趟,竟觉得很费神,将屋内伺候的人打发出去,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,没过多会儿,竟睡着了。
我做起了梦。
梦里的画面变化极快,一会儿在扶星街,一会儿在将军府,一会儿又在王府。
最后,定格在一片大红之上,我与宋瑜成亲的景象。
尖锐的声音高喊:「礼成!......」
我被送入洞房,端坐在床边,等着被挑起盖头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我感觉到有人站在面前。
有秤杆伸进盖头,下一刻挑起,我得以看清外面。
目光里被眼前人的红衣盛满,视线由下往上。
五官入眼的一霎,神魂一颤,我惊呼出声:「阿兄!」
梦境破碎,意识回归现实。
现实依旧令人惊讶,我躺在床上,外面天色深黑,床边站着面色不好的宋瑜。
气氛过于怪异,还是我坐起身,先开口:「忙完了?」
宋瑜坐至床边,牵住我的手,与我相对,语气听不出情绪:「梦见远致了?」
「嗯。」
宋瑜握手的力气重了些,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:「梦见什么?」
「一些以前的事。」
一手勾起我的脸,他凑近些,眼底晦暗不明,低声问:「有我吗?」
明知道他想听什么,抚上他的脸,我却故意说:「那时还不认识你。」
他忽地轻笑一声:「怪我遇见梦儿太迟了。」
离得太近,他呼出的热气洋洋洒洒贴在我的脸上,有些难受,手上用力想将他推远。
却不知道我的举动,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,一把将我扯到身前,身体相贴的一瞬,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。
身下的床倒是方便了他将我推倒,两个人在床上乱作一团。
混乱间,将他乱来的手制住,警告他:「宋瑜,该用晚膳了。」
他轻易挣脱我的束缚,顺带解开层层衣衫,放下床帘,附在我耳边说话混账极了:「不急,先吃眼前这道菜。」
在帐内被他一通折腾,气恼之间没忍住骂他:「政务怎么没把你累死?」
动作不停,他边喘边笑:「要死也死在梦儿身上。」
事了,他搂着我说话,几分委屈,几分固执:「梦儿,我们要个孩子吧。」
我累得没什么力气,任他抱着,却没回他的话。
宋瑜的情绪在短暂的不对劲之后,又回归正常,往后几日过得风平浪静。
只有一点奇怪之处,他好像不忙了。
我下厨,他打下手,我查账,他练字,我睡觉,他不让我睡觉。
这天出门听曲儿,他更是跟着。
今日唱的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我坐在看台之上,看楼下伶人走戏。
看得好好的,不知一旁的宋瑜抽什么风,突然拉着我起身就走。
没在外面下他面子,到了马车上才发作:「宋瑜,你发什么神经?」
宋瑜面色铁青,张口就来:「唱的不好,听得耳朵疼。」
不知道这京城首屈一指的伶人到底哪里不好,懒得理会他的无理取闹,在回府的路上一直无话。
到了王府,他去书房,我回寝屋。
在梳妆台前坐下,我缓缓揉着眉心,最近应付宋瑜,属实是费心费神。
恢复些精神,将桌角一木盒打开,里面放着些零碎东西,我取出来一本书。
翻看许久,盯着上面的注解出神,正要放回,被人一把握住手腕,手上的书掉落在地。
我慌忙去捡,却被人制住,动弹不得。
「宋瑜,放手!」
宋瑜眼神发寒,对我的话不为所动,自顾自陷入了自己情绪,语气偏执:「字迹很是熟悉,这谁的书?」
「明知故问!」
宋瑜冷笑出声:「我还真不知道,我要你告诉我。」
挣脱不得,我对上他的视线,一字一顿,慢条斯理,生怕他听不清:「是我阿兄的,是你的知己裴许期的。」
手腕上的力道大的像是要把骨头捏碎,我还在添火:「宋瑜,你别装了,你明明知道的,却还要娶我,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疯?」
他气急了,却松开了我的手,眼里藏着疼,眼尾也忍得通红:「裴梦知,你该清醒了,你现在是本王的王妃!」
清醒?用来干吗?清醒的痛苦吗?
我已经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了,谈什么清醒?
身心的累让我疲于回答他的话,没了束缚,我捡起地上的书,小心翼翼整理好。
宋瑜在我长久的忽视当中,最终拂袖而去。
终于清静了,我抱着书,失了力气跌坐在地,无声地哭。
这是阿兄送我的第一本书,如今对我已经不是鬼画符了,可阿兄已经不在了。